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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7章 冷風寒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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朝雲層疊,霞光隱約。

身側之人已然離去,溫度初降。

國師府典雅素凈,伺候的人並不多,而能進內室的也只有玉虛一人。

玉虛將自家師父摻雜於漆黑之中的一縷雪發輕微勾起,攏在一起收束梳發。他年紀雖輕,卻也能感受到今日的氣氛不同尋常。

待到一切已畢,鄭玄攏好外衣,依照規矩立於國師府門前等候,玉虛陪侍在側,因是迎接鄭老大人,那只小貓兒被鎖回了房間裏。

雲層密布,光線很微弱,天際一片昏沈。

由遠及近地,一輛馬車遙遙地從巷尾駛來,車前的燈已燃得太久,光芒微弱,緩緩地停在鄭玄面前。

鄭玄躬身行禮,語氣溫文和順:“父親大人。”

馬車車簾上的花紋中是鄭家的徽標,圖樣繁覆且精致,很難模仿。

天光陰沈,冷風掠耳,將暴露在外的肌膚吹出一片寒意,肌膚泛紅。

“我不預備在這府中居住。”

馬車上傳出熟悉聲線,確是鄭老大人、曾經的宰輔無疑。而開口的第一句卻是這樣的話。

鄭玄略微攥緊手中的拂塵玉柄,觸到一片比冰更冷的寒意。他聲音仍然平和溫順,像是鄭林記憶以來一直乖巧如舊的那個孩子。

“您難得回京,何必在外停靠。”

“我若不來,你是否就要連這個府邸閑置,將姓氏也要丟卻了?那這國師府,與外又有何別?”

鄭林的話語中並無怒意,聽來也毫無情緒,可字句卻如刀,刀刀冰冷淬毒,比這冬日寒風還更凜冽幾分。

他話語中的意思,是指鄭玄與沈青鸞之事,不尊父母之意、私相授受,與私定終身有何分別?而鄭玄若真同意嫁進沈家,又豈非成了外姓之人。

鄭林的聲音停了一瞬,語氣如常:“隨我上車。”

而印象中無比聽話的獨子,卻靜默無聲地立在原地,平靜回道:“不知您要帶孩兒去何處落腳?”

鄭林對他這反應大為詫異:“怎麽?”

“請容孩兒安排府中事宜。”

安排府中事宜的意思不多,給那女子留訊息行蹤的意思倒是很足。

“不必,交由林慶打理……今上已諭旨允準你出京,難道玄兒不願與我相伴嗎?”

此言已有不愉之意。

冷風太急,天光陰沈,面前一切皆是灰暗色調。鄭玄動了動手指,在如此冰冷溫度下,竟也覺掌中生出冷汗,幾可凝冰。

他依言上車,看到車夫拉開一半車簾,轉眸看了一眼在下方眼巴巴看著的玉虛。

鄭玄對他搖了搖頭,遞過去一個安撫的眼神,便進入馬車之中。

身後的車簾驟然一落,馬夫驅馬駛離,只剩下眼前一片暖黃的光影。

空間很大,足以擺下一張幾案,容人對坐。鄭玄剛受了冷風,喉嚨有些癢,但長輩在前,不敢冒犯,便壓抑忍耐了下去,安靜地坐在父親對面,垂首望著案上未完的一封書信。

馬車行進,燈火搖動。

那封信的筆停了,墨跡只留在“頗感世事愚弄,垂淚長思,使發須白、心血盡。”這一句的末尾。

由於在鄭玄的角度看是倒字,所以讀得並不快,但只此一句,也足以讓玄靈子自責愧疚,心痛如割。

這封信箋是寫給他已故母親的。

墨色幹涸,燭淚流淌,側窗攏合。在光暈之中,兩人對坐,各自沈默。

鄭林閉上眼,很久都沒有開口。

太過於安靜,安靜得連呼吸都有些小心放輕。過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,鄭林開口問道:“沈家的獨女,沈青鸞?”

“……是。”

“你師父怎麽說的。”鄭林道,“明璣子同意了?”

明璣子的態度的確算是同意了。鄭玄仔細回想片刻,微微點頭。

他方才只說了一個字,就覺得喉嚨不太舒服,便盡量減少話語。

這位前任宰輔、為鄭家鋪墊聲名後路的鄭老大人,問了這簡單兩個問題,便停滯了片刻,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勸誡。

他太了解自己的孩子,他的懂事與執著程度是相同的,光憑他人言語,其實很難改變他的目標。

燭淚瑩潤,盛在銅托之上。

“玄兒。”鄭林道,“我的意思是如何,你心知肚明。我只帶你去一個地方,如若你此志猶堅,只若再做好一件事,我便不再阻攔。”

鄭玄望著案上那封未完的信箋,對要去之地已有三分預料。他默默讀閱著案上書信,其中字字句句,無不使他胸口滯澀,其中滋味難以言說。

方才在外的那一口寒風與呼吸相沖,喉嚨裏非常不適,他開了開口,似乎是想說些什麽,但話語到嘴邊還未出來,從肺腑中返上來一股寒氣,牽動軀體,只餘下抑制不住的咳聲。

咳聲愈重,愈有種撕裂感。鄭玄極力壓下來,壓進舌根咽喉底下,原本要回覆父親的那句話也跟著消弭了。

鄭林擡起手,歷經風霜歲月的痕跡遍布在這只手上。他扶住獨子的臂膀,慢慢地撫著他的背。

“我的玄兒命數坎坷,為父曾經說過,日後怎樣,都在你自身抉擇,這句話,我原本是放心的。”他話語一頓,“曾經為父傷懷你對他人情薄,恐要孑然一身,但為父有時也很高興你對人情薄,便可少些傷情,不為此而折損心力,長長久久。”

他的掌心貼著鄭玄的背,略微停滯住了:“不想世事翻覆,到了這個年紀還有此一事……即便其他全然不提,只論兒女情長,我聽聞沈青鸞性如烈火,你如何應付得住。”

疾咳聽來便感刺耳。鄭玄緩和了一些,低語道:“這便是孩兒與她之間的事了。”

那只撫背的手徹底停了下來,鄭林似乎是從來沒有聽過鄭玄說這種話,一時竟有些怔住。他垂下手,直接把了把他的脈象。

換藥一事他已在進京途中聽聞明璣子說過,果然所言不虛。

爍爍燭火之下,鄭玄的面色雖然並不算得好,但看起來倒是也沒有比往年變差。那雙肖似他母親的雙眼極其好看,線條柔長,雙眸似點漆,宛若靜水幽潭。

觸到的地方是冷的,這一點也像他的母親,渾身如冰雪雕成一般。

鄭林看了他片刻,出神想到了別的什麽,短暫地思緒回蕩之後,很快地斂回了神色。

“玄兒。”

鄭玄回應的聲音低而柔和,帶著一點方才疾咳的輕微嘶啞:“父親。”

“為父自你幼時,便讓你跟隨明璣子修行,你可怨我?”

鄭玄搖了搖頭,一句話都沒有說。

“為父沒有護住你母親,讓她受病痛折磨、至毒入體之苦,還累及於你,你可怨我?”

馬車速度並不慢,眼前的燭漸漸化低了一些,光芒映在鄭玄的側頰之上。

這次有一點細微的停頓,但他還是搖了搖頭,沒有表現出什麽明顯的神情變化。

“那就是我要斷你姻緣,讓你與所鐘情之人離別,玄兒因此怨我。”

這次並非問句了,鄭玄閉了閉眼,旋即又睜開,低聲道:“孩兒不敢。”

“那你為何相見至今,不肯讓為父好好看看你?”

鄭玄似被這句話觸動,或只是像曾經的所有時刻一樣,向給予自己一切的長輩順從。

他擡起頭,看向父親。

父親發中銀絲花白,卻仍舊一絲不茍,嚴整肅穆,與記憶中相比,似乎沒有什麽變化。可望過來的目光卻是沈郁且哀怒的,帶著一點兒隱現於外的痛惜。

痛惜的是什麽,自然不言而喻。

馬車停了。

鄭玄看到對方將披風遞到他手中,然後像記憶裏那些不多的痕跡一樣,用寬厚手掌攏住他的手,就像還把他當成在迷山竹苑之中修行、不問世事的幼童或少年。

鄭林道:“走吧,看看惜香。”

解惜香,幾十年前的京城第一美人,嫁予當時的丞相鄭林,號“白鶴居士”、“梅香夫人”。

映入眼簾的,是一片在冬日之中凜然怒放的梅花林,撲面的幽冷寒香蔓延之時,無邊無際的紅梅,艷色逼人。

林中深處葬著梅香夫人。

他未曾謀面的母親。

·

帝宮。

乾坤殿上。

滿殿無聲,群臣膽顫,伏於地面不起。大殿正中,唯有一人身影佇立中央,挺拔如松。

鮮紅的武將及王爵服飾著身,鋒銳鳳眸,真若一簇灼灼烈火,可燃起烽煙萬裏,也可以以一身之力止戈,無論是愛惜還是忌憚,都是君王絕不可放的將才。

沈青鸞立在原地,連語調都沒有改變一下:“李相與易侍郎所上之奏章,臣今日所求,全為此一事。還請陛下允準,許臣追回國師,完婚之後,自然陪同國師大人共侍長輩,既全孝道,亦成美談。”

她今日到此,才知聖人諭旨,許鄭玄暫卸職務,應鄭老大人之請,侍疾於身畔。

沈青鸞驚怒之下,亦同時想起玄靈子昨日的輕吻,現在想來,柔軟冰涼之餘,許還有些微苦澀。

她將自己內心翻湧的心思壓回去,仰首看了一眼乾坤殿上懸的四個字,覆又轉至階前,語氣彌堅。

“請聖人示下。”

周遭一片死寂,連呼吸都緊張錯亂,群臣緘默。

齊明鉞屈指敲了一下禦案,目光落到這位一直以來他都十分倚重的女王爺身上,沈吟許久,陡然發笑。

“朕自無不允。只是其中要事,還須朕與沈卿商議。”

皇帝向後倚坐過去,揮了揮手,笑音未止,如同寬和之下噬人的虎。

“沈卿。”他道,“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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